亚洲唯一布克国际文学奖作品,让自己成为一株植物
作者: [韩] 韩江
原作名: 채식주의자
译者: 胡椒筒
出版年: 2021-9
页数: 208
作者:Luxuan
简介:格勒诺布尔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影迷,摄影迷
豆瓣:Luxuan
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是梦,我在梦里倒立......身上长出了树叶,手掌生出了树根......一直钻进地里,不停地,无止境地......我的胯下仿佛要开花了,于是我劈开双腿,大大地劈开......”
——(《素食者》第98页)
韩国女作家韩江凭借小说《素食者》(The Vegetarian)获2016年国际布克奖( Man Booker,与诺贝尔文学奖、龚古尔文学奖并称国际三大文学奖项)。《素食者》一书被评委会主席托金称赞“力量和原创令人难忘”。韩江以另辟蹊径的手法描写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父权社会的阴翳下,一位女性以拒绝吃肉和变为一株植物的方式试图逃离人类的世界,述说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变形记。
《素食者》全书分为三个章节:“素食者”、“胎记”和“树火” 。第一个章节描述了作为女主角的英惠在做了一个噩梦后,突然决定不再吃肉,以及她这一决定为自己的家庭和丈夫的事业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更是引发了父亲将肉强塞进英惠嘴里的暴力冲突。第二章则着重于述说英惠的姐夫从妻子口中无意间得知英惠臀部有一块青绿色的胎记后,对英惠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欲望。第三章回落到了小说中的另一位女性——英惠的姐姐仁惠照看被关进精神病院的妹妹,以及仁惠对自身的家庭生活的回顾与思考。
书名《素食者》虽看似以英惠为核心,但三章分别以英惠的丈夫、姐夫、姐姐的主观视角来观察英惠,在第一章中,也就是英惠素食“症状”初期,她尚有人类式自白的能力,涉及她的视角与丈夫的视角的篇幅以近1:2的比例交织在一起;到了第二章,作为核心人物的英惠多数以沉默的肢体动作表达自我,偶尔吐露异常破碎的只言片语;在第三章,她则完全退出人类的世界,以植物的身份进行表达。随着章节的流淌,英惠的确越来越接近植物一般静谧微弱到不易为外人所察觉。
韩江(右)在布克奖颁奖现场
第一章节与第二章节有着异常紧密的连接,这一连接来自于作为父权社会集团分子的丈夫、姐夫以及父亲之间作为男人的纽带。在炙手可热的《厌女》一书中,作者上野千鹤子提到“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male homosocial desire)(塞吉维克语):即对女性的客体化(以及恐同)是男性确立自身性主体和维护父权稳固的先决条件。让我们来细数小说中的男性人物是如何开启他们冷漠的客体化程序的。妻子不吃肉打破了丈夫习以为常的饮食、摧毁了助他事业上升的社交餐会,而一个细微的变化引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能够反映出的是妻子在丈夫的日常生活中长时间具有的“便利性”和“工具性”。在小说中,他曾有过这样的自白:
“我之所以会跟这样的女人结婚,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同时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缺点。在她平凡的性格里,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善于察言观色和成熟稳重的一面。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舒坦。如此一来,我就没有必要为了博取她的芳心而假装博学多才,也无须为约会迟到而手忙脚乱,更不用自讨没趣地拿自己跟时尚杂志里的男人做比较了。我那二十五岁之后隆起的小腹,和再怎么努力也长不出肌肉的纤瘦四肢,以及总是令我感到自卑的短小阴茎,这些对她来讲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素食者》第5页)
英惠的姐夫以一个依靠妻子的弱气男形象出现。他作为艺术家的身份和相比小说中其他男性更为细腻的内心,成为《素食者》的读者所要面对的一个巨大的陷阱。如果说作者将英惠丈夫的形象塑造为堪称父权社会森严制度的载体,那么姐夫所拥有的敏感似乎较前者有一些温度,并且有些复杂。姐夫似乎有着一个社会弱者的一切条件:作为艺术家名不见经传,经济不独立,样貌普通甚至油腻,从父权社会的三大要素——权力、财力、性力,他皆不及格,成为被排挤到社会边缘的“弱者”。这也是他最终想带着自己一身植物彩绘自杀的原因吧。
只可惜,在整个篇章里,姐夫将自己的那一点长处一股脑用到对长久压抑的自我的自怜自艾中去了,而英惠,他其实是无暇顾及的。英惠于他,仅是自己伸手要去摆弄的有别于丈夫版本的另一个皮格马利翁人偶、一个被美化的精神和肉体的自慰工具。一个难以自持的艺术家不就是这么多维度榨干自己的缪斯吗?恐怕,这也是为什么韩江在第二章中几乎完全采用外部视角,将英惠的内心封存。
当姐夫以在身体上进行彩绘,将自己伪装成花丛与植物的方式接近慧英时,英惠才从身到心对他有所接纳,而当英惠试图谈起梦中的那些脸和她的恐惧时,作者从姐夫的视角开始了令人绝望的叙述:英惠的话如同“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犹如安眠曲一样,把他推入了深不见底的睡眠中。”(《素食者》第79页)当小说进展到这一步时,英惠已然是父权社会轮番上阵压榨利用后扔掉的废弃物、残次品。
作者 韩江
植物,是小说的一个重要意象,与另一个意象——肉相对。如果说肉映射着父权社会的暴力,那么植物则是英惠作为觉醒女性想要逃往的乌托邦——她决心成为一颗植物,只需要水、阳光就可以存活,不再施予人类的暴力,也可以避免遭受暴力。彻底地逃离人类的世界,似乎成为近来女性主义作品中常见的一个设置,反叛又让人悲伤。作为意象的植物,首先以英惠的胎记为载体,浸淫在姐夫的视线中:
那显然是一块近似瘀青般的、散发着淡绿色光的胎记。他忽然意识到,这让人联想到太古的、进化前的或是光合作用的痕迹,与性毫无关联,它反而让人感受到了某种植物性的东西。
——《素食者》第55页
姐夫之所以称这块胎记“与性毫无关联”,是因为此刻他将胎记连带着英惠的身体作为艺术创造的原材料。而姐夫在目睹这块胎记之前,光是听闻此事便不仅被激起灵感更是被刺激了性欲。胎记——英惠借以“变形”进而逃脱人类世界的重要元素,就这么轻易地成为男性恋物癖发作时的工具:一个男性欲望投射和发泄的对象,再无其他。英惠在这两个男人的生活中被迫扮演了这两个对立的角色——“用于生殖和生活的女人”和“用于快乐的女人”,唯一不变的是她被他者化的宿命。而所谓他者化的基础则是——反对同等化、蔑视甚至恐惧。
丈夫与姐夫——两个殊途同归的男人,恰好完美体现了上野在《厌女》一书中所提到的父权社会针对女性建立的“圣女/娼妓”二元制划分,用以对女性进行他者化和分离支配。如果我们能够把“圣女”和“娼妓”视作理论的原型,将女性在男性生活中被迫具有的“实用性”和“娱乐性”作为对这一原型的延展,也许能够更好地理解父权社会如何将英惠作为一个完整个体去分离而治、去“肢解”。
作者 韩江
如果说母亲是父权社会的拥趸和受害者,那么姐姐仁惠则成为这部小说中唯一获取被拯救资格的女性。如果说母亲麻木的一生无法为仁惠敲响警钟,那么妹妹英惠的反叛和所承受的代价则成为仁惠肉眼可见的自己的未来。在女性主义作品中,我们常能看到数位处于不同人生阶段的女性是如何在文本的表层之下,如海豚通过脉冲一般进行暗地里的秘密交流,例如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常常在自己的小说中进行这样精妙的设置。
《素食者》中,英惠的觉醒之路是一条长长的链条:她意识到自己在噩梦中看到的脸,皆是从自己的肚子里浮现出的脸,是被自己曾站在社会强者那一边时和这些食肉者们一起吃下的弱者的脸;向前回溯,这样的创伤来自于幼年时期家犬因犯错被父亲虐杀后被全家吃掉这件事,而今自己成为了父权社会下的那只犬。仁惠的觉醒则来自于她看到了树火:那如同熊熊烈火般包裹着英惠、并慷慨接纳了英惠生命的树。树火是虚无死亡,是逃无可逃的绝望女性的自欺欺人,也是仁惠最终拒绝的命运,更是她借以抗议的介质,也是小说中一片阴郁中的唯一光亮:
“她安静地吸了一口气,紧盯着路边“熊熊燃烧”的树木,它们就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她的眼神幽暗而执着,像是在等待着回答,不,更像是在表达抗议。”
——《素食者》第123页
编辑:Tan
FILMOPH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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